茅趸华当时在场子里售卖白粉并维持秩序,防止人员聚集闹事。一次买两包以上的可享受VIP服务,由伙计拾级而上送出寨城,过马路到对面长春中医西药馆门口,叫上出租车,恭送离开。曾有警察在药馆门口等候抓人,茅趸华塞了钱劝他去别的街口捕猎。
那间药馆还开着,旁边的石英表表行也是。邻居宝兴大押(当铺)已经不在了,招牌被墙体颜色的涂料盖过,但字迹的凸起还在。
由于寨城凹陷在马路平面以下,遇到下雨自然淹水。老鼠就浮游在水面上,“真是人间地狱”。水淹寨城后,必须得到警方批准,才能把白粉挪到上面售卖。某次联系不到九龙城的警察,他们只好把白粉放在盆里,浮在水面上。有位老人家来买白粉,不小心跌倒,脸水里,手还举着,扬着白粉。
最凄凉的要属刮台风。台风一来,这里就变成平地。只能几个人围成一圈,轮流吃白粉。帐篷里每天都死人,一天几个。早上一来,把尸体抬出去,扔到药行那边,等待清理。
上世纪80年代,寨城快被拆除前,陈慎芝跟香港的电视台来拍纪录片,出来之后全身过敏,“我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我会在那里蹲了几年。”
“回来看到这个地方,还是有点伤心。”李兆基缓慢地环视。陈慎芝又指着他鲜艳衬衫上的图案取笑起来:“你衣服上画的是大麻叶子。我做反吸毒的,我知道,你自己都不知道。”
“把它吃掉!”可爱的恶人大声说。
在九龙寨城的另一个出口前面有一条街,叫“打铁街”,原先一整条街都是打铁铺。陈慎芝他们以前打架买不起砍刀(要40块钱一把),就弄一块很长的扁铁,切开,磨刃,拿布包着,成了武器。
“那时我很喜欢刀,一看到刀子就想拿,所以那时候街坊老说不见了刀。”陈慎芝经过别人厨房,顺手就把刀偷了,放在他经常出入的地方,准备随时打架,那是他安全感的来源。
我们一起在九龙寨城周边走时,走在前面的他会不住回头。这是他混江湖养成的习惯。有一次四人行,走在后面的人遭劫持,“打得跟猪头饼一样”。
他指着福佬村道的一个窄窄的楼梯口,说,“在这里差点被人砍死,猛跑,跑到那个楼梯口躲起来……”
他指着“羊城茶餐厅”(招牌两侧分列“包办宴席”、“烧腊专家”),说,“以前很出名的,大哥们都在这里喝茶。”现在变成潮州大药房,但茶餐厅的招牌还挂在外墙上,叠在大药房的招牌上面。
他指着二楼(楼上是老人院,楼下是麦当劳),说,以前这里是电影院,我们都不买票的,靠打架入场。
他指着一大栋平整、现代化的建筑“九龙城街市熟食中心”,说,这里以前也是市场,一个棚子挨着一个棚子。看场子的是烂头强,每档收两块钱或5块钱。“现在那个人……死掉啦。我都差不多快死掉咯。”
这天他介绍给我们认识的,是外号金毛伟的江湖人,现在旺角坐馆的大哥。41岁的阿伟在茅趸华面前总是笑着,看起来很乖仔,只能通过他三角形的眼睛想象他凶起来的样子。华哥前一天打电话给阿伟说,你的保姆车大(车后窗还贴着贴纸:baby in the car),我征用一下行不行?阿伟连说好好好,“你是爷爷辈的嘛。”
“江湖要讲辈分。我们辈分高,他现在是大哥,但在我们这里,他还是小弟,小弟的小弟。”在九龙寨城周边的地茂馆,我们一起喝午茶。基哥是这家馆子的常客,他特意向我解释:“地茂馆”就是小混混聚集的地方。这里的生意很旺,午饭的光景,烧腊售罄。服务员跑进门一句“(警察)抄牌啦”,一群人奔了出去。
席间,陈慎芝不停地给在座的夹菜,“做了戒毒工作之后才体会到服侍人的乐趣。以前在监狱里都是别人服侍我,捏肩捶背的。服侍人的乐趣在于,我看到他成长,我就有乐趣了。”
邻桌就是陈慎芝在慈云山的街坊。他走在街上时接到电话,“你现在在九龙城拍东西?”傍晚时,又有朋友打电话他问:你今天是不是坐了一辆牌照是三个2一个0的车?
香港就这么大,而66岁的茅趸华又认识太多人。前些年他去夏威夷作反毒讲座,移居当地的前女友专门找他吃了顿饭——她在报纸上看到消息,“华人圈就那么大”,便开着拉风的野马车寻去了。饭后,前女友拉他到海滩,痛骂了半小时。当年还是大排档老板女儿的她劝他戒毒无果,无比失望,多年后,她所有的不满一时间全发泄出来。茅趸华被困在异国他乡的沙滩上,心怀愧疚,无力反抗。
其实只是一笔岁月的账。她早已嫁为人妻,老公也是香港人,做警察的,他晓得“慈云山十三太保”是何许人也。
慈云山 Tsz Wan Shan
“我们从前这帮人是带刀的,现在都带拐杖。我说,什么武器最厉害呢?就是光阴。”很难从陈慎芝的话语和表情中看到感时伤事,他爱笑,哈哈哈的大笑。
“十三太保”的称呼来自于打架对手的奚落:你们算什么东西,扮“十三太保”啊?他们觉得这个名字不错,再打架的时候就逞英雄地喊出来。
慈云山位于黄大仙区,该区有很多公共屋邨。底层的少年们不愿憋屈在家中狭小的空间,便到街上闲晃。晃着晃着,就成了不良少年。从山上走下来的不良少年们,光顾了白粉档,亲临了芝麻湾,然后走向了不同的人生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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